在塞纳河边溜达,偶然发现美国国父之一托马斯·杰弗逊的雕像赫然矗立在河边,一个美国人竟然在法国受到这样的礼遇,让人有些意外。不过再一想,也难怪,用中国的说法,这位曾经的美国总统是不折不扣的“亲法派”。
可以说,所有美国建国初期的政治精英都深受启蒙运动中法国思想家的影响。伏尔泰的人文主义、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和卢梭的社会契约不仅是他们追求独立 自由的思想根源,还帮助他们描画了具体的建国蓝图。而杰弗逊自己还走得更远,他出使法国五年,思想和施政纲领终生带着法兰西的激进和浪漫,导致其与老战友 亚当斯等保守务实派分道扬镳,这一分歧纠结了几十年直到汉密尔顿掌握财政大权;他崇尚艺术,生活方式上也对法国推崇备至,老家弗吉尼亚州夏洛兹维尔的庄园 里,有着其亲手打造法式的窗户、家具和葡萄酒园;在夏市的旧书店,我甚至找到他自己编写的改良法餐食谱。
那个时候的美国和法国,宪政民主是其共同的追求,英国是其共同的敌人,没有法国人的出兵支持,美国的独立战争结局未曾可知;而美国独立战争的胜利反 过来鼓舞了法国大革命的士气;法国人给美国人民送去至今还是其国家标志的自由女神象;美国人几乎按自家《独立宣言》依葫芦画瓢帮法国人起草《人权宣言》… 这一段美国建国初期美法关系水乳交融的往事,遥远得连两国人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。
美国《独立宣言》 和法国《人权宣言》
虽然往事已如绝唱,但如同当年的杰弗逊,不少美国人对法国至今有种特殊迷恋。在他们眼里法国不仅是浪漫和高雅的圣殿,补充了他们所缺乏的丰富历史文 化,巴黎还是不少美国著名人物的催生地。二十世纪初,自称“美国是祖国,巴黎是故乡”的斯坦因小姐的文化沙龙里汇集了旅居巴黎的最著名的美国文化人,初出 茅庐的海明威和费兹杰尔德就在这里走出,名满天下。六十年代,第一夫人杰奎琳·肯尼迪用法式优雅给简陋的白宫带来了品位,而她引起美国妇女争相效仿大半个 世纪的服饰,虽出自本土设计师之手,却是彻头彻尾的法国风格,还被迪奥等法国著名设计师告过抄袭。
海明威及其巴黎美国友人,均出现在其小说《太阳照常升起》里
肯尼迪夫人杰奎琳
这种情结和幻想,可以在伍迪·埃伦的电影《午夜巴黎》中清楚看到。而这部电影中,那对在巴黎沉迷于购买家具并大呼便宜的美国夫妇,也是法国人心中美 国人的写照。在精致内敛的法国人眼里,美国人物质、聒噪、没文化、附庸高雅,几乎是土豪的代名词。而同样,美国人虽然享受法国美食美酒美景,却不享受法国 人,法国人冷漠、粗鲁、别扭、目中无人的形象时常是美国电影揶揄的对象。
这当然和两国的背景和国民性格的巨大反差分不开。美国作为一个年轻国家,虽地大物博, 但的确缺乏深沉的文化积淀,美国人从农业社会到移民社会一路走来,养成了质朴、乐观、实用主义的性格和热情、开放、不拘小节的态度;而几千年在复杂欧洲局 势中纵横捭阖的法国人天生就相对保守、怀疑主义,并且有更为细腻和复杂的情感,对精神生活和美感的要求大概也是全世界之最。我在美国读书时的法国女同学已 经在加洲定居,可甫回巴黎探亲,就迫不及待去一家特制文具店,挑了近一个小时买了一支非常别致、价格不菲的钢笔。她抱怨只用圆珠笔的美国人看到她使用钢笔 都大惑不解,殊不知法国人小时候都要学用钢笔写漂亮的字,作为中国人的我反倒心有戚戚然。
两国虽都是民主法治的西方国家,却执政理念上也很大不同。美国是彻底的资本主义社会,以法律为根、以效率为先、以利益为重。这在长期生活在社会主义 式的高福利社会的法国人看来未免有些太赤裸裸、血淋淋,大部分生活舒适的法国人对金钱并不那么重视。我就认识一个法国朋友,放弃了更高薪的美国公司的工 作,而去了一家法国企业,原因是他看重法国劳动合同当中的“CDI”(Contract Duration Indeterminé,无限期),而美国绝大多数公司都是“at will”(随时解雇),这会让他时常生活在忐忑不安当中。
不过除了这些原因以外,估计想起当年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的乡下人一跃成为世界老大、成为最富有最先进的代名词,多少让法国人乃至全西欧人气不打一 处来。虽然欧洲国家在很多国际事务上还是跟随美国的步伐,但其中的不请愿让美国这个老大当得也艰难。就比如制裁俄罗斯, 前脚大家同仇敌忾,后脚就奥朗德就邀请普京去一战纪念典礼,其中的微妙可见一斑。
杰弗逊大概没有想到,自己的子孙有一天在文化上也会影响他曾钟爱的法国。除了眼睁睁看着美国在经济和政治称王称霸,更让法国老一辈痛心疾首的是:在 这片曾作为电影诞生地和引领“新浪潮”的土地上,更多年轻人在追捧好莱坞,逐渐远离晦涩深邃的法国电影;大街上越来越多的美国式球鞋和帽衫,全然不顾传统 的着装体面;在精致的法国餐厅旁边的汉堡王门口竟然能排起长龙。美国也一改当年文化上不自信的扭捏之态,逐渐长硬了翅膀。最让法国人难以忍受的是,美国的 时代周刊还以《法国文化已死》为标题出了一刊来嘲笑法国文化成为明日黄花。封面是一个带着法国标志的贝雷帽海军衫的小丑, 手里拿着长棍子面包,面对一朵凋谢的花。此奇耻大辱一出,立即遭到法国知识界的口诛笔伐、群起攻之。
法国文化真的已死吗?我们难道真的会忘记巴尔扎克和雨果曾给我们的心灵震荡?难道不会再度迷醉于那些夜莺和菩提树的忧伤诗歌?难道会悄然抹去那些沉 睡在先贤祠的熟悉名字?那些曾经的灿烂已经刻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并闪烁着永生的光芒,美国人自然无权单方面宣判法国文化的死亡。可是转念一想,当年红遍全球 的法国香颂现在已无人传唱,除非在地铁里街头上为了招揽游客;近些年能让全世界人记起的法国电影、法国文学都有什么?而即使是艺术这个最让法国人引以为豪 的领域,也不得不说,当代艺术的中心在人才和资金汇集的纽约,已不是在有更多真正艺术爱好者的巴黎。我在伦敦出差时,路过剧院区角落里的地下剧院看了一个 音乐剧叫Jacque Brel is still alive in Paris。已故的Jacque Brel 是最著名的法语歌手之一,七八十年代红透半边天。 这个音乐剧把他的歌串在一起,把法语歌词改成英语,丧失了法语原有的暧昧迷离的感觉,变得铿锵有力,再看看台下星星点点的观众,也一望便知都是些来怀旧的 上了年纪的法国人。那场面, 连我这个异乡人都觉得伤感。
可伤感归伤感,现实就是如此,实力的对比变化终究会反映在文化力量上。曾经先进文明的落后、新兴文明的壮大是个时间的问题。现在我们都在赞扬罗马帝 国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,可当年在希腊人眼中,罗马人不过就是一群野蛮的暴徒。但在埃及人、希腊人积累的文明之上,罗马人构建了包括哲学、工程、法律等一系 列对西方文明最深远影响的成就。所以真正的进步不可以没有文明的积淀,但更多要靠自身的创造和发展。有多少人还在计较日本曾经学习中国文化的历史,先进的 文明自然会被学习,如同美国的经验现在也为全世界所关注,让人担心的其实应该是:有一天,没有外人再觉得有学习的必要,这个文明被冷落被搁置,而为了保存 它不被破坏被遗忘,人们做着拯救的努力。
所以即使美国被嘲讽、被提防、被嫉妒,正如当年杰弗逊背满法文书籍回到家乡,还是有不少法国人离开那曾经产生路易十四和拿破仑的辉煌的故土,远渡重洋去那里学习新的技术、寻找新的希望、然后回国创业。而等到美国成为世界文明中心的若干年后,谁又能想到什么光景呢?
来源:中国日报天下专栏 文:斯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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